起来，思维也长出了柔滑的青苔，青青无痕，杳杳无涯。

   安静，安静。

    可我怎能安静呢？户部山——我呱呱坠地时看到这世间恩赐予我的第一幅素描；我蹒跚学步时踏过这岁月铺设为我的第一条石路。我把我似糖如蜜的童年融进在了古韵幽深仿佛陈年香茗一般的旧宅老巷里，在我给她带去一笔生动格色的同时，她更赋予了我同龄人触及不到感悟不了的底蕴与气质，自华一生。

    爪槐锁着浅塘的水气，浅塘晃着爪槐的娑影。林竹萧萧，丛枫依依。隔柳观鱼，或扶蕉而憩，这才留心四周的青瓦灰墙，留心维护这一片宁静致远的臂膀。卡夫卡说过：“这不是光秃秃的墙，而是压成墙状的最甜美的生活，一串又一串紧挨着的葡萄。”是啊，人不能总把墙看成墙，对我来说这墙上缀满了紫晶似的葡萄，它们在我心灵阳光的呵护下保持着最初的新鲜。记得蚊香，绿得幽深凝重，在我的体内甚至血液中都留下了暗暗的香。记得凉茶，在画有“松鹤延年”图案的景德镇瓷壶中隔了一夜，清晨提壶而饮，“咕咚咕咚”清爽到脾胃，掀开盖儿，那沉在壶底的小叶全舒展开了筋骨，细细森森的。记得燕巢，在雕芍刻菊的瓦檐下正是呢喃所在。记得后园，夕照的丛丛簇簇中会有黄鼬“突”地探出脑袋。

    余秋雨在《行者无疆》中写道：“中国最大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死，而是怀古之情、兴亡之叹。”而我想说，怀古兴亡之间最无情的句子莫过于“物是人非”。户部山还在，可那条长且窄的坡路不在了，一条平宽的石路铺展于脚下，它就这么彻底地埋住了百十年来的沧桑变迁。有时我竟然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过那些古韵，于是再也想不起儿时的我是怎样兴奋地攥着五分的铆镉去兑用薄纸裹着的各色冰棍。清晨若起得早，我会蓬头垢面地在大门口等卖豆浆的吆喝，一听到便飞快地端着锅往外跑，有时错过了就只能等他返回来。返回来？有多少人能返回来，又有多少人一过去就再也不返了？我小脚的太太，我高瘦的爷爷，我至亲至爱的人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我们一家老小都住在宅院中，太太喜欢让我与阿妹骑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掂啊掂啊。午后的阳光暖得人欲睡，多少次我握着太太纤瘦的手入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透过纱窗看见太太依旧坐在阳光中，缓缓地篦着头，偶尔用手扯下篦子上的断发。多么安详的老人啊！她喜欢拉着小辈的手，眉眼都笑地看着我们，看着看着我便可以在她的眼中寻到浑浊的泪花。有年春天她看着窗外的海棠树说：“要开了，海棠美啊，粉嫩粉嫩的，就象你们一样。”可是海棠何时才能开呢？北宋王滂有《眼儿媚》一词，其中我独爱“海棠未雨，梨花先雪”这句。若我似海棠，那么我的太太岂不正是梨花？还没等我开放，她那满鬓的梨花已经如雪似霰了。往事难重，归梦秦楼。岁月为何让我在她逝去之后才明白什么叫永别，什么叫空回首，什么叫韶华不为少年留。

    愈是想留便愈留不住，爷爷就是在我自始至终的挽留中渐渐离我而去的。记得那时每个夕阳西下的黄昏，爷爷总会驼着我登上高高的戏马台。今天又临戏马台，火红的榴花零落在石阶上，也零落在我心间。但是今天的石阶是我独自踏过的，独自，已没有爷爷的背膀。在雄峰殿前我忽然看到一棵挂满果实的树——太熟悉了！熟悉到我摸着树干一直会心地笑却怎么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枇杷”，导游的这两个字如针尖刺了我的皮肉，回忆象痛觉一样恢复了。虽然很疼，但足以令有些麻木的心欣喜若狂。枇杷！枇杷！就是它——那时爷爷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果子！我执意索要，他便用三个手指捏住一拽，递给我。有个雨后的傍晚，爷爷又给我摘了一颗枇杷果，因为果子上满是泥水，于是他叫我在树下等他去睡莲池子里洗一洗。这么幽深的一个园子在晚风中传来树叶的沙沙声，眼看着天色渐暗，我想去找爷爷，可是走着走着就不知在哪里了，于是我放声大哭。谁知爷爷忽然“跳”了出来，说：“傻孩子，哭什么？以为我不回来了？”说着他拉着我到了莲池边，“看，爷爷刚才就在这里。”只听“嗵”的一声，他把枇杷投进了水里，我急忙伸手去捞，可是爷爷拦住了我：“不用急，咱们慢慢等，它一定会回来的！”果然，那颗小枇杷悠悠地浮上来了！当时爷爷笑着说：“回来了吧？因为咱们在岸上等它呢！所以我也一定会回去，因为你在等我啊。”

    我又想爷爷了，想他但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于是想梦到他，可是连梦都梦不到时我依然记得他的那句话，其实我就只想问问他：他说一定回来的话还算数吗？如果是，那么为什么我等了那么久，他还没有回来呢？蒋捷有词云“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十几年了，我反复想着这句话，更加明白了无迹可寻的痛心。

    东风偷换年华，归心暗随流水。水中的朵朵睡莲一如从前般静静绽放，阵阵香风滑过，那些被小且园的叶托着的莲花轻摇曼曳，相形山下一片宅院的勾心斗角更显从容优雅。那些喧嚣、那些争夺、那些险恶，渐渐被斥远了，人心也随之沉静。

    凝视或眺望，我至今仍执着于心底对户部山、戏马台的回忆，可这个世界有很多无奈，逝者如斯，我惟有将心中所有的爱和思念倾心奉还身边的人。祖辈中唯一健在的只有我的奶奶了，那个教我背马志远《秋思》的老人，那个最初带我步入文学殿堂的老人，那个记我儿时事情再清晰不过至今仍津津乐道的老人，那个疼爱我相信我的老人。记忆中最多的情节就是奶奶站在门槛内用目光接送我：出门时她一直望到目所不及处，回来时只要我远远看见门楣了，那么下面必定站着我瘦小的奶奶。从户部山上搬下来已过多年，奶奶更是古稀之人，她雪白雪白的头发让我一见就隐隐作痛。岁月啊，为何你这么早就策划了这么一场梨花雪，让祖辈甚至父辈的衰老早于我们的“绽放”呢？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可我的海棠何时才能怒放呢、何时才能挥瓣如雨？快些、再快些，我要赶在那场梨花雪融化之前，我要我的奶奶看着我开放、看着我飞舞、看着我用自己的方式营造一个春天——看着我，亦如儿时她送我迎我一样，这样我心里才塌实。

    听凭道旁风，拂落桐花，我心如平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