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缕青丝颓然落地。没有呻吟。
师父拿起一炷线香,用散发着檀木味的燃烧的头,深深地在我头上点上沙弥戒。
一点,两点。
“凡缘已了?”师父合掌三乞后,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幽邃,却又淡得什么都没有。
透过师父散发着香烛味的手指,在唯一的烛光闪烁的光亮下,我看见别梦捂着脸的双手,指节煞白。
“是。”我安静地闭上眼睛。
也许她摇曳着缀满璎珞的裙摆,踏着小步离开,还是在想我是否会挽留。
然而我没有。我只是双手接过了师父递给我的袈裟。
上面的金缕刺痛了我的眼睛。
别梦,我只是照着父亲说的做。来到这天怆禅寺剃度,做一个小沙弥。
别梦,其实我,也想过要娶你。
十年,只是如来的拈花一笑。
寺外锣鼓喧天,嘈杂一片。小沙弥一个传一个来报。
最后一个敬畏地站在主持的内室外,犹疑着要不要去打扰主持。
师父,已经垂垂老矣。他依旧清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一如十年前我入禅寺的那天。师兄们团团盘膝坐在师父的床前。
“离尘,就由你……来做主持吧……”师父颤抖着双手,从床掖下,拿出主持的袈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离尘,记住为师一句话……”师父的声音忽然清历起来,“寻找清欢。”
师父仍然保持那个禅坐入定的姿势。
我捧起袈裟,喑哑着声音:“天怆禅寺主持,圆寂。”众师兄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笃笃地敲起了木鱼为师父超度。
正在这时,躲在门口的沙弥一颤,门吱呀一声开了。日光倾泻了进来,使得这个阴暗只有烛光的地方一片圣洁。
我微皱起眉头。小沙弥战战兢兢地报:“离尘师兄,和亲王府新迎娶的夫人来了……寺里祈子……”
“让众师弟去迎接。”我看了看宁静得似乎在打座的师父,“师兄,你们在这里吧。我去应付。”一关门,又剩下黑暗。
走出门来,晶莹的蛛丝缠上了我新换上的袈裟。
“夫人。”我合掌作礼,后面整齐的一排沙弥齐齐施礼。
从璎珞摇坠的华丽的轿上出来了一个身着青色丝锦小褂的丫鬟,随后,便有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丫鬟的腕上。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眼中起了一层雾,随后清明。
“夫人请到大雄宝殿。”我又合掌,拨起了胸前的念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眼前已贵为和亲王夫人的别梦,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从一个小沙弥当上了主持,不简单呢。主持法号是什么?”别梦声若珠玑,浅笑里一览无遗的鄙夷。
“小僧法号离尘。”我轻轻地说,“夫人此行来求子?大慈大悲东海观音……”
“不。”她截断了我的话,“谁说我要来求子。我来求签。”
话语声中,一行人已然来到大雄宝殿。我领着别梦来到观音像前,“那好。夫人要卜问什么?”我把三根线香插在观音前的香泥盅里,拿出了签筒。
“问缘。”别梦冷然说道。我身形略略一滞,转过身来,一脸的虔诚,把签筒递给如梦。
竹子做成的签撞击着,清脆的声音如同别梦那天离开时满寺的静心铃叮叮作响。
啪。一根竹签掉到了地上。“观音预示着什么?”别梦起身。
竹签上,深深地刻着五个字:下下签。嫦娥。
“夫人,徒劳亦是无用。无缘者无缘,不可强求。”我掩饰住声音里的失落,沉沉地说。
她倔强的眼神毫不遮拦地看着我。“我就不信。”转身,她命令丫鬟,“我们今天就暂住在寺里的厢房里了。”
清冷的月出来了。大街上,华灯已上。而天怆寺里,只有隐隐的烛红。
安葬完师父的遗体,我们呈七星阵,再一次超度。玄黄的佛符飘扬了满天。
别梦倚在树干上,一直等我们做完超度。“夫人,夜里寒气重,小僧劝你还是入屋去吧。”我理理袈裟上的褶皱,起身而道。
“离尘。十年了,你还是这么没用。”别梦戏谑地笑。
我不答话,径直走向禅房。
“十年前你抛弃了我,一定要答应你父亲来这里做沙弥。你就不能反抗吗?如果那时你可以拂逆你父亲的意图,就不会这样了!”别梦失态地嘶吼着。
“别梦。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我年幼就失去了母亲,都是父亲把我带大的。父亲的话,怎么可以不听。”我痛苦地摇头。
别梦紧咬着嘴唇,“那么,今天,你带我离开。”
冷风吹来,我的身子一个寒战。“不要再做个懦弱的男人了。”别梦清甜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
“我要寻找清欢。”我再一次摇头,“这是师父让我做的事情。”
“你就不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就像个陀螺,被人家抽来抽去,没有自己!”
我紧紧袈裟,继续向禅房走去。
别梦凄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直在山下等你,花落花开,我一直等了你整整十载。我是被和亲王抢去的!但是我不是像你一样服从命令!我要逃出来!我要我自己!答应我,就一次。离尘,就一次。”
我决绝地闭上眼,关上房门。
清欢,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部经?师父没有说清楚。我突然寄托希望于清欢上了。师父说让我去寻找清欢。也许等我找到了,我就可以找到一个两全之策,别梦,我也希望给你自由。然而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啊。
次日,寺里的厢房里没有了别梦的身影。别梦只是留了一封书信给我。别梦苍劲的字体,蘸着浓浓的墨汁。信上寥寥数字:离尘,我去寻找清欢。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傻瓜。我们都不知道清欢是什么,又是在哪里。
次日,城中流言沸沸。我听见善男信女们在叨唠着,和亲王府的夫人真是不知福,竟然连夜逃出了王府,很快就被抓住了。
“施主。”我对他们施礼,“你们在说前些日子来过天怆寺的那位夫人么?”
“是啊,多漂亮的人,可惜要被凌迟了。”老大娘叹着气。
“什么时候要被行刑?”我一下子痴狂起来。我会去救她的,我一定会的。我已错过了两次。
老大爷说:“就在一炷香前。镇上有很多人去看。”
凌迟么?要剐一千刀。
我手中的念珠,骤然断开,落了一地。
不久,天怆禅寺的新任主持离尘圆寂。据说,弥留之际,他反复地说着要寻找清欢。他说他一定要找到。
编册的时候,新任主持在黄色的纸页上写:上任主持,离尘,郁郁而终。俗名,清欢。
原来他一直要找的,就是他自己。
原来人的一生中,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自己。窗外,有女子弹筝唱和的声音。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
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了途中与你相见
谁也不会记得,那一天的长裙、袈裟、少年和少女,还有满寺鸣响不绝的静心铃的喧哗。